您说要为我辨护吗?哎…可我扒窃是实实在在的呀!这个行当我干过不只一次,而是几年时间。新疆维吾尔族作家
卡哈尔·吉力里
……您说要为我辨护吗?哎……可我扒窃是实实在在的呀!这个行当我干过不只一次,而是几年时间。大多数时间是很顺利的。您问总数是多少吗?我可是从来都没有计算过。但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被捕前我确确实实决心洗手不干,也不想被抓起来受到惩处,而且也已经同扒窃绝了缘,打算不受处罚就找一个正当的生活出路。但任何恶劣的行径都会遭到清算,最终还是被抓起来了。现在是逃也逃不脱了。这几天我已经明白再也不能蒙混过关了。警察和审判员都同我谈了好多次话,我也作了反省。我明白除了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受到惩处以外别无选择。谢谢您的好心,请您别再为替我辩护费心了,我都认了……
嗯,好吧!这个我可以说。我已经说给警察和审判员听了。您要听我就给您再说一遍。每说一次,我都感到轻松许多。
好,我就从头讲起吧!
我从十一、二岁起就开始学扒窃了。那时家里就我和母亲两个人,生活艰难。您问父亲吗?我记不起他了。他在我出生八个月就逃离家了,再也没有回来过。至今也得不到有关他是生是死的任何消息。也许是死在他乡了。您问他逃跑的原因吗?那不就扯远了吗?
嗯,好吧,那我都说给您听。
我父母都是城里人,以贩卖瓜果为生。在那个被称为"文化大革命"的运动期间,那种营生也被禁止了。投有别的活计,父亲只好仍然偷偷地搞那个营生。那时的事儿我没有亲眼目睹,是真是假也说不清。但据说城里戴红袖章的纠察队警惕性蛮高,而且心如铁石,白天黑夜都象警犬一样到处嗅呀转的,连酸乳、牛奶、农民的瓜果都不让出售。违者一旦被抓获,就关押在办公室里,稍有顶撞就拳打脚踢,甚至惨害致死,还让死者背负罪名,说是"对抗革命,自杀身亡"。没收的东西多为他们私下瓜分。这些是真是假,我是不知道的,反正人家这样告诉我。我出生八个月后的一天,父亲被他们抓去了。母亲告诉我,父亲是个心肠直,火爆脾气、好打抱不平的人。当天,纠察队把父亲带到办公室审讯。父亲顶了几句,就遭到他们一顿拳脚,然后被关在一间房子里锁上了门。窗户是从外边用板子钉死的。夜里,父亲破窗而出,不料被大门口的守卫发现后发出喊叫,三、四个人从一间房子里涌出围拢过来,父亲身强力壮(母亲说他象传说中的大力士如肉斯泰木一样强壮),也许是祸到临头横了心吧,反正父亲旋即出手打倒了四个人便逃了出去,他要是被抓住,肯定是活不了的。就是不被活活整死,也会被投进监牢。纠察队给各地发出了通辑令,还在我们家附近也监视了好几年。但父亲既没有被抓住:也没有回家。
两天后,他的"个朋友悄悄告诉母亲:父亲无耐出逃,世道一安宁他就会回来。母亲也就放了心,但他一去就音信全无,再也没有回来。 ·
嗯,还回到正题上来。我说到哪儿来着?噢,对了,就是说到这里扯到父亲的事上去了。是的,我们的生活很艰难
只因是夏天,才靠了贩卖水果赚点钱勉强度日(是的,已经允许卖水果了)。可是到了冬天,这种营生却靠不住了。为什么呢?人们在晚秋就把一冬天吃的瓜果买下储存起来,所以有时我们连'天的饭钱都挣不了。我也想同其他小朋友一样吃吃糖果点心什么的,可是没有钱买不起呀1我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有许多次自:已因没钱买票看电影哭哭啼啼,每逢这种时候母亲总是用衣袖给我揩擦.眼泪,对我说,
"我的心肝宝贝,不要哭了。现在手头紧,等以后有了钱,妈妈天天带你去看电影。"
一天,我结识了名叫巴拉提和吾守尔的两个小伙伴,并且成了、亲密的朋友。他们花钱很大方;下馆子,抽香烟,几乎每天都看电影。我很羡慕他们,心想他们的父母一定都是很有钱的人。一次我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他们听,一开始他们哈哈大笑,
然后就给我讲他们是如何获得这些钱的。原来他们是扒手,是小偷!我听说后起初十分害怕',但从第二天起也开始向他们学习扒窃了。其间大概过了个把月的时间吧,向各种衣兜和提包下手对我来说已经并不困难了。但每次临下手时都十分紧张害怕。直说了吧,在这次被抓之前,我虽然在干这一肮脏行当的人里边也算是个手段高明的人,可一次也没有摆脱掉紧张和恐惧的感觉。
那时我当小偷近两个月的时间,也不记得掏了几次兜、偷了多少钱,只记得下手扒窃多数是成功的。
假如不是因为害怕母亲发怒,
我会从那时起一直偷下去的。按那些伙伴们给我出的主意,这些事对母亲是绝对保密的,我自信不露半点破绽。但孩子毕竟是孩子。有一天,一个老顾主带了半麻袋葡萄干来我们家,说要比往常略低的价格卖给我们。母亲很高兴,可是一点钱匣里的钞票,还差了几块钱。
"剩下的钱明天上午给你,可以吗?,母亲向那个农民恳求道。
那农民却强调说,他现在急等钱用,如果不能一次付清,葡萄干就要卖给别人。母亲呻吟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妈,我有钱!"当时我兜里的钱正好有十元左右,我也来不及考虑许多就把钱掏出来递给了母亲。
母亲也没有细想,一把接过我手中的钱就交给了那个农民。
葡萄干买下来了,母亲为廉价的交易感到高兴。
"如果我们加价脱手,可以净赚二十多元。"她翻看着晶莹透亮的葡萄干说。
这时我似乎一下于清醒过来了, "糟糕,妈妈问起那钱的来历我咋说呢?"我一下子就象掉进冰窖,后悔不迭,"我怎么就把那钱公开了呢,……"
我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正想悄悄避开母亲的目光,刚刚走到门口,背后就响起了母亲的声音:
"孩子,你等等。"
我的心猛地一紧,站住了,然后转过身去,看到母亲的脸上刚才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
"孩子,你说,那钱是哪儿来的?
我随口回答;
"是从钱匣子里拿的。"
"啥时拿的?"
"昨天。"
"都是一次拿的吗?"
"嗯。"
我怕稍一犹豫母亲就会产生怀疑,回答得很干脆利落。没有料到.正是这些利落的回答却使我露了马脚。
"不许说谎!"母亲突然提高了嗓门,"昨天早晨钱匣子是空的,一天的生意不超过五块钱。你那十二块是从哪个钱匣子里拿的?"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自己已经犯了第二个错误。怎么没说是长久以来一点一点地积攒起来的呢,我真后悔!
妈妈在等待着我的回答,可我心慌意乱,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
"孩子,要说实话,我会原谅你的,"她说,"可要是编谎骗我,我可耍割掉你的舌头!懂了吗?快说,钱是哪儿来的?"
她象是要说到做到似地从厨房拿来了菜刀。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受到极大的恐惧,仿佛看见自己的舌头被割,血流如注。
"妈,我说实话。"我拖着哭腔,边哭边把自己当小偷行窃的事一古脑儿照实全端了出来。
母亲直眉瞪眼地听着我的叙述。当我讲完,胆战心惊地等待着她的处治的时候,她却一把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失声痛哭起来。我们母子俩人哭了好一阵子。
"孩子,你还干这种事儿吗?"过了一会,母亲首先止住哭泣,问我。
"不,妈妈,再也不干了!"我抽噎着回答。
"好吧,你说了实话,我也说话算数,这次就原谅你。今后你要信守自己的诺言!要是现在欺骗我,继续搞那肮脏的勾当,我就剁掉你的手,懂了吗?"
我的双眼泪如雨下,无声地点了点头。
自那以后,我再也不当小偷了,其主要原因是惧怕母亲剁掉我的手。
每天晚上,母亲就清点钱匣子里的钱,并抽出十分之一,第二天散给叫花子。其次,在每天清晨礼拜之后长时间地跪坐在拜毡上,向真主祈求宽恕我们母子的罪过,指引我走向正道。
我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当小偷的缘故,不禁悔恨交加,感到汗颜无地自容。我这样说您可能还不相信,信不信由您。可是我很清楚,在我的心目中,母亲如牛乳般洁白,象蜜蜂一样纯净,只是我这个当小偷的儿子使她感到羞耻,愧对真主。
又过了四、五年,我已步入青年时代。我们依然同过去一样以贩卖瓜果为生。三年前,母亲染上重病住院治疗了两个月。出院的时候似乎已经痊愈了。但疾病并投有除根。她的身体始终没有康复如初,而是越来越虚弱了。特别是一到冬季就咳嗽不止,呼吸困难,体温升高,卧床不起。整个冬天都出不了门。医生们不论何时看到她都要她住院治疗,可妈妈总是推脱不愿意去,我也感到很为难。为什么吗?掏不起住院费!因此妈妈只好躺在家里吃药。医生嘱咐要吃营养补品,可那也要有钱哪!我们只能维持粗茶淡饭的生活,多花一点钱就会入不敷出,连那一点本钱都保不住的。如果失去本钱,就很难在城里维持生活。尽管如此,我还是想方设法地给妈妈煮个小鸽子、半斤四两肉啦什么的。可她却总是坚持让我也吃一点,我往往推辞不吃,有时违拗不过,就撕下小鸽子的一只翅膀或一点肉,细嚼慢咽地装装样
子。
"孩子,真苦了你了,"母亲流着眼泪对我说,
"要是你爸爸在家,你也能和其他孩子一样上学,高高兴兴蹦蹦跳跳地长大。但愿那些抓你爸爸的狠毒的人在复活日变成猪猡。要不抓他,他也不会离家出走的。那可怜的人在这世上……
这一段时间我们对父亲的生还早已不抱什么希望了,对此我和母亲都心照不宣。母亲的病情加重之后,她越来越多地提起有关父亲的往事。每当晚上我们一起坐下来的时候,她总是讲起许多有关父亲的事情。甚至有一天还给我讲起他们如何结婚的情景。我们的谈话每次涉及到父亲是否还活在世上的时候,母亲就会打住话头,或者转移话题。我明白她想说什么,但也不再提问,只是长长地叹口气。
母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冬季的一天晚上我做完生意回家,看到母亲已经支持不住了,就连回答我的话都非常吃力。我摸了摸她的额头,烧得烫手!我当即把她放在架子车上拉到了医院。值班医生作了检查。
"为什么不早一点送来?"医生生气地责备我,并开了住院证。
还好,病房有空床。但有个女医护人员告诉我,要先交付400元现金。我哪有钱交啊?!刚才慌慌忙忙的,连钱匣子里今天作做生意的钱也没有来得及拿,就是带上了也最多是十几元。要等到挣够400元,母亲的病怎能拖到那时呢?
我恳求他们先收母亲住院,明天上午我定交钱。
医护人员从头到脚地打量了我一番,问:
"你爸爸怎么没来?"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为了引起同情,我还是照实回答:
"我没有爸爸。
本来我想说"他已经死了"。却说不出口。
"嗯,是吗?家里还有什么人?"
"再没有什么人了。"
"你妈有工作吗?
"没有。"
她象个审判员一样向我捉了一连串的问题。为了早一点结束这毫无意义的提问,我的回答也简短明了。
"靠什么生活?"
"卖瓜果。"
那个医护人员向一个同伴耳语了几句,接着拉下脸来蹙着眉头说:
"住院手续不办全.病人就不能收下。你先去交钱!"
"主啊!我从哪儿能马上弄到那么多钱呢?母亲住不了院,病情不就更加恶化了吗?!明天也许……不!一定要让她们收下。
"好大夫,求您可怜可怜我们吧!" 我流着眼泪哀求:"让我母亲住下吧,明天我一定交钱。"
然而,铁石心肠的人是不容易被打动的。
"不行,"那个医护人员挥着手说,"你们这样的人我们见的多了。一开始说得好听,住了院治好病手续也不办就偷偷溜了,
还是医院受损失。现在病房都承包了,病人不交钱就不能住院。"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女医护人员是这里的护士长。说实在的,我在心里对她恨之入骨,可还得强压怒火说好听的话。
正在此时,一个很有派头的男大夫走进办公室,后来才知道,他是这里的院长。
"什么事儿?"他看了医护人员一眼,然后又瞅一瞅我,还没等回答,就走到躺在地上褥子上的妈妈身边,弯下腰摸了摸她的额头和脉膊。
"你们不让她躺到床上还等什么?"他有点生气地问那些医护人员。
"还没交住院费。"刚才向我提问的那个女护士回答。
男大夫看了我一眼。
"明天我一定交。"我快步走到他面前拉住了他的手哀求,"大夫,救救我妈妈吧!"
他向医护人员下了命令:
"现在最重要的是抢救病人。立即安排病房!"他又转身向我说:"孩子,你明天一定要交钱,好吗?这是制度。"
他那和蔼可亲的态度,尤其是收我母亲住院这件事感动了我。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扑簌簌地往下掉。
"我一定交,大夫!"我抽抽搭搭地回答。
母亲在病床上被安顿后,立刻就给挂上了吊针。这时她已经处在半昏迷状态,但在天快亮的时候退了烧,睁开了眼睛。我欣喜若狂,异常高兴。
我讲得太细,你可能听厌了吧。总之,母亲的病情开始有了转机,可我还是忐忑不安。昨晚我想到去找姑妈家借钱。姑妈心地善良,可太老实,不论丈夫说什么,她都不敢说个"不"字。与其相反,她丈夫是个脾气暴燥、爱钱如命的吝啬鬼;所以,平时我们从不向他们借任何东西。可这一次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得硬着头皮去找他们。
吃早点时,妈妈喝了一点热汤,随后就睡着了。我向值班护士交待了几句,便急匆匆地来到姑妈家。她听说之后不禁凄然泪下,她丈夫也捋着胡须喟然叹息:
"哎,可怜的人啊!"可说到钱,我再恳求也打动不了这个人的心。
"我们过得也很困难。"他强调着,然后就给我出主意,"住进去就行了嘛!不可能让他们撵出来嘛,你只管装聋作哑。病一好啊,我们就悄悄地接她出来就是了。"
我失望而又气愤地从他们家出来,这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对了.把两间住房卖掉当然就可以有钱了,可那样我们又住哪里呢?谁又能接纳我们住在自己家里呢?不行,不能那样干!那么钱又从哪里来呢?昨晚那位好心的大夫听信我的许诺,今天找不来钱,我有什么脸去见他?而最可怕的是万一他们不让妈妈继续住院,结果又会怎样呢?……
我眉头紧锁,苦苦地思虑着,迈着沉重的步子自言自语,心不在焉,漫无目标地徘徊。大街上行人如梭,有的骑自行车,有的骑着摩托车,还有的乘坐着漂亮的小轿车。大部分的人穿戴新颖别致,表情上也看不出愁云惨雾,毫无忧虑可言。瞬间,我的脑子里产生了一个怪诞的念头:人们从母腹降生时赤条条地浑身无挂,而长大成人后为何产生如此大的悬殊呢?同样的城市,同样的时间,有的人过着安乐享受、无忧无虑的生活,有的人却衣食无着,连看病的钱都付不起,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我心里火烧火燎的,一阵难受。那些兴高彩烈、富有、无忧无虑的人此刻在我眼里都变成了不共戴天的敌人,对他们滋生出一种憎恶和愤恨(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种极强的妒嫉心)。可我又能把他们怎么样呢?难道能截住其中的一个,对他说:"掏出钱来给我,我们都要过同样的生活吗?!"
这最后的念头一闪,我就感到犹如一盆凉水从头上浇下似地打了、一个寒战,
"不,不!"我竭力要驱走象恶魔一样钻进脑子里不愿离去的念头,一再告诫自己:不能那样干,妈妈不会原谅的,她会把我的手剁掉
但是,我无法摆脱这个钻入脑子里的新的念头。我找了许多理由要驱散它,可它却顽固地坚持着不肯消退:要救活你母亲,别无出路!
我思前想后、踌躇不定,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大十字百货商场门口。
思想在激烈地斗争着,我还是沉吟未决。无意之中,听到一对夫妻在拌嘴:
"好夫人,这次你就不要拿了。先买彩电,下一回再给你买金项链。你就答应了口巴! "
"不行!项链这一次我买定了。没有项链,参加婚礼我都无颜见人,连个开饭馆的老婆都不如。我当处长老婆又沾了什么光?"
"唉呀,你看你这人多犟。不行,就买彩电!"
"哼,是吗?我倒要看看。我弄到的钱,你来花呀?"
"嘿!怎么是你弄到的钱呢?"
"要不是我对那个人的老婆吗,空口白话,连戴胜鸟也不会放个屁'的话,那么多钱……
"嘘,天哪!你怎么这样粗心,这又不是咱们家里。好吧.就按你说的办。"
我已经明白了这一切。这才是"只有吃得饱,才能寻开心'呢!再说,那女人手上的提包里装得鼓鼓囊囊的钱来的不正当,是不义之财。我所遇到的这一小小的事件使我作出最后的决断。我紧跟在这夫妻二人身后朝商场走去。很早前我就掌握了窃取钱包多种手段,但已相隔了四、五年时间,还是免不了紧张起来,胆颤心惊,心跳加剧。商场门口十分拥挤,加上挂着棉门帘,这就使我的行动轻而易举,得心应手。只一眨眼的功夫,提包里的一沓子钱就装进了我的怀里。至此我便心满意足,迅疾返转身,迈开了步子。虽然是寒冷的冬天,我还是紧张地汗流浃背。我倾耳侧目,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商场门口。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跳上了开往柑反方向的一辆公共汽车。万一有人跟踪,这样就可以甩掉他。过了两站下了车,从小巷子串上了另外一条街,这才又绕回到自己家里。这钱正如我预料,是一百张面值-十元的票子。我这一生中不要说用手摸,就连见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钞票。我把这钱的一半藏在家里,一半装进衣兜上了街。,我买了两个馕,又尽可能多地在中间夹上烤羊肉送到医院。母亲已经醒来了。她见到我问道:
"回家了吗?"
我边回答边把烤羊肉摆在她面前。
"你又破费钱了,孩子。这么贵的东西你买它干啥!"母亲有一点埋怨我,"噢,昨天晚上医生好象说要交钱的,你咋办了?
"我向一个卖瓜果的朋友借了钱,"我毫不犹豫地用在路上编好的话对答,"一会儿就交。"
"主啊!这欠下的钱我们啥时候能还清呢?"母亲又开始叫苦不迭了。我说了许多宽慰的话,她这才吃了三、四片烤肉。
就这样,我违背了五年前向母亲许过的诺言,又开始当起了小偷。我这样是为了保住母亲的生命,然而那些钱也没能救得了她。据大夫们说,妈妈的肺和心脏都有病,送医院太晚了。他们都尽了力,但病入膏肓,没有办法挽救了。住院两个星期之后,母亲溘然离开了人世。
这件丧事对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儿的打击有多么沉重,这一点我不说您也能理解。我想,那段日子我流的眼泪兴许可以汇成一个小池塘吧。尽管如此,我还是比较得体地料理了后事,祭祀也办得比较体面。有的亲戚和邻居对办理丧事的开销感到奇怪,有的甚至还向我打探。
"母亲早有准备,积攒了一些钱。"我回答他们说。
我使他们放心了.但母亲的灵魂却不得安宁。母亲的肉体虽不能知觉为她办理后事所用的钱的来历,可她的灵魂是无所不知的呀!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的,母亲活着时曾经严厉禁止儿子从事扒窃这个肮脏的勾当,可她生命终结时却使用了这种见不得人的行为所得来的钱。现在一想起这一点,我的心便被一种难以言状的恐惧和负疚感所笼罩着。来世我以何颜面对母亲呢?这种痛苦可能要困扰我终生。
不!当时我只知道自己干了坏事,而感受还没有这么深。我还用"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偷的是不义之财"之类的理由开脱自己。这就成了我以后继续当小偷的理由。
母亲去世之后,我穷途潦倒,极为消沉。维持日常生活也成了非常困难的一件事。为母亲过四日祭祀时我不得不把家里所有的干果等值钱的东西尽数变卖。没了本钱,不但父亲曾操过的家业无法维持下去,相反地,小推车也被变卖作了饭钱。现在回想起来,我认为这是我一生中所干的第二件错事。可当时我还以"父母亲不能靠此发迹,我继续干还有有什么出息呢"这样的理由替自己的不争气行为辩解。结果是自己砸了自己的饭碗。无论怎么说,那个职业总是养过我们一家人口,只是到了我的手里我才背弃了它。
我原打算做个小工什么的混一混,可冬 天却不容易找到什么事干。无奈,我只好整天东游西逛,无所事事。再节省,卖小推车
的钱也用不到夏天。炉子早就不敢生火了, 一日三餐只啃干馕。到了春季,连买面的钱
也没有了。而许多人一买肉就是半只羊,在食堂吃得满面红光、满嘴流油,在烤炉旁边一
坐就是几个小时,酒喝得醉醺醺的闲聊胡欢。可我呢?却在为得到一块食物发愁。最后我终于打定了主意:真主创造人时确定了人的给养福伤,看来我的给养便在有钱人家的衣兜里。命运如此,我认了!
就这样,我又第三次走上了当小偷的邪道,这一次它成了我的固定职业。有时,我时来运转.一次就能扒得几元、几十元,甚至几百元票子。我象巨富一样大吃大喝。有时却要连续掏几个兜,反正得不到足够当天开销的钱,我是不罢休的。我的生活方式变了:吃饭上饭馆,学会了抽烟喝酒,衣服也换了新的。
左邻右舍都向我投来怀疑的目光。当然了,一个没有任何公开收入来源、穷途潦倒的小伙子,突然过起了阔绰的生活,怎能不怀疑他的钱财来源呢?!可他们手中并没右掌握能够指责我的把柄。所以当他们向我投来惊异甚至仇视的目光时,我会嘲弄地用鼻孔哼着歌儿擦身而过。
夏季也过去了,可我压根儿也没有想过要找个活几干。我为什么要干活儿呢?我需要的钱就装在富人的衣兜里,只须稍稍用一点计谋不就一切都有了吗?!那时我常常这样想。然而在秋季的一天却出了差子:我从一个衣冠楚楚的人的兜里掏钱时被扭住,当场挨了一顿痛打,然后被送到派出所关了三天。提审时我编谎说自己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他们没有多加追究,教育了一番就把我释放出来了。如果他们知道我过去的事儿,肯定会判我徒刑,这是毫无疑问的。左邻右舍都知道了这件事,这么一来他们不但向我投来鄙夷的目光,而且有意地以我能够听得见的声音骂我是"无耻的小偷"。起初我还佯装没有听见,可后来忍无可忍,就还嘴骂一个女人:"去你的吧,婊子,"再后来就是和她丈夫打架。我的额头被打开了花,他被打掉了一颗牙,反正在这一带我的"扒手"名气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整个居委会。不得已,我只好把房子租出去,离开生我养我的这座城市到异地他乡混日。
我漫无目标,在所经过的所有城市都逗留一段时间。小一点的城市呆上两、三周,大-·些的城市住上几个月。睡的是私人开的旅馆,干的是摸兜儿扒窃之事。每到一地都能轻而易举地结识自己的同类。只要一引起警察的注意,我便马上溜之大吉,到另一个新的地方落脚。'过了一年半之后,我来到了乌鲁木齐。喷喷,这乌鲁木齐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大城市啊,就是同住在一个居委会的人互相之间也不怎么熟悉;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商场和公共汽车挨肩擦背地人挤人,不论扒窃或藏身,都再没有比这更理想的地方了。
如此这般,我在这被圣裔艾里帕塔霍加相中了的城市呆了近三年光景。这么长的时间我只被警察捉住过一次,我以自己是外地来的人,不得已只干了这一次之类的谎言又一次骗过了警察。
"你是个年轻人嘛,四肢健全,再不要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儿了,要靠自己的劳动生活!"他们告诉我,而且还给我介绍了靠劳动生活的多种途径,之后又警告我说:"这一次宽大释放你,但你要是还不就此罢手,继续干坏事再落到我们手里,你的后果是不会好的。懂了吗?!
我再三作了保证。我也很清楚靠劳动也可以生活得不错,只要愿意干,活儿是不少的,而且身上用剩下来的钱也不少,蛮可以把这些钱作为本钱做个小生意或象以前那样贩卖个瓜果什么的。可是说实在的,那段日子我压根儿就不愿意靠劳动来挣钱生活了。以我看来,在某个建筑工地或饭馆整天汗流浃背地出苦力,或是一天到晚推着装满各种水果的小车,一天才挣个五六块钱,那是世界上最愚蠢不过的举动了,那还不如我坐几站公共汽车或在商场转上几分钟就能获取几十块、几百块来得容易。虽然有一点担惊受怕,却能换来痛痛快快的享受。因此,我还是继续着我的老行当。只是为了逃过熟悉警
察的眼睛,有时换个住处,迁到城市的另一头
罢了。可你再有智谋也不可能象魔鬼一样不露任何痕迹,恶行终将会暴露出来。此后我一直交厄运,接连失手。有一次挨了一顿痛揍,揍我的那些青年人还算讲义气,没有把我交给警察,否则我是脱不了身的。那次我躺了整整一个星期,有所反省,可还是没有回心转意。
相隔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我又被揪住了。这一次既没有挨揍,也没有落入警察之手,但狼狈不堪,无地自容。我下手去掏的那个包的女主人发现之后嘲讽地笑着大声嚷嚷:
"喂,你这个可恶的扒手,亏你这么大的块头当小偷,还不如去上吊哪!
人们都愤怒地瞅着我,这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被羞辱的痛苦要比挨一顿痛打厉害得多,对我的触动特别深。
第三次我又在公共汽车上被人扭住了。那天在八路公共汽车上有个中年人,不知为何我觉得他象个做大生意的商人。他的提包鼓鼓的,"装的都是钱!"我这样想。那个人却毫不在意地拉着扶手望着前方。我正要用刀片划破提包,不料一只强有力的手钳住了我的手腕。我的心猛地一紧,立即丢掉了手中的刀片,象塑像似的僵住了,就连抬头看那扭住我的人勇气也没有。我以惧怕死亡般恐怖的心理等待着他的打骂和羞辱,可他在汽车到站后却象一同上车的同伴似的拉着我的手说,
"走,我们在这里下车吧!
我已确信他不是警察,因为警察对在现场被扭获的罪犯是不会这样客气的。尽管如此,我还是无声地服从了他的命令朝车门口移动,并看清了他的模样。他的个头高大,健壮,约莫三十五--四十岁的样子,面孔黑里透红,左边眉梢自上而下有个显眼的疤痕。在车门口往下挤的时候他松开了我的手,我算计着一下车就溜,不料脚刚一挨地,他又抓住了我的胳膊。
"别紧张,也不要吵吵嚷嚷的犯傻!"他低声说, "我不会害你的。走吧,找一个方便的地方谈谈。"
因为是早晨十点钟,饭馆几乎没什么顾客。我们走进一个大饭馆,在广个角上落座,互相自我介绍之后开始轻声轻语地交谈起来。为了以防万一,我向他报的姓名和住址都是假的。他告诉我,他的青少年时代也是当小榆度过的,挨过几次打,遭过几次抓,最后还蹲过监狱,他脸上的伤痕就是那时落下的"纪念"。
"小兄弟,"他最后说,"我一生中将近十年的时间是在监狱和劳改农场度过的。正是在那里,我才真正认识到自己变成了什么人的。我告诉你吧,就连监狱和劳改农场的其他犯人也鄙视窃贼、扒手这一类人哩……你现在只走了我走过的一半路程,剩下的一半你可不要再冒险了,要悬崖勒马,立即回头。再不要当小偷,而要找一个正当的活路。"
我沉思良久。那些日子我自己也一再扪心自问,有些震惊,有所醒悟。现在听了他的话,更加胆颤心惊,仿佛看到了警察威严的面孔、阴森可怖的监牢和劳改农场的艰苦生活。那个女人"亏你这么大的块头当小偷,还不如上吊"的话语又在耳边回响。
那一整天,我都象是喝了生食油一样昏昏沉沉的,心里不是个滋味。晚上到电影院门口,有个伙伴来到身边小声告诉我:
"赛买尔被捉去了。"
如果是过去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只会笑一笑就算过去了。因为我们有约在先,互不揭露。可现在我的心却象遭到电击一样震颤起来。
喂,你怎么脸色都变了,"伙伴惊奇地说,"你别担心,不会出问题的。不要说警察,就是恶魔也不能让赛买尔说实话。"
他的话并不能消除我的恐惧。
我已经没有兴致看电影,便来到一个小卖部,倚着三两下就喝干了四两烈酒,只觉得浑身燥热,很快就醉了。我全然记不起是怎样回到租用的房子、如何睡着的。夜里,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了母亲:我走在一条荆刺丛生、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猛地,从右边方向传来母亲的呼唤:
"孩子!那条路危险,快回来!"
一转身,我看到母亲站在一片坟地里。
"孩子,你忘记了我,忘记了给我许下的诺言。我一直惦记着你,最后没办法就从墓穴中出来等着你。孩子.你为什么不让我在墓中得到安宁啊?!"
我大喊一声"妈妈"便醒来了。
我再也无法入睡,一直思念着母亲。天快亮的时候,我提着手提箱毅然决然地从房子里出来,直接来到客运站买了当天的车票,搭上了去家乡的客车。
可能都让您听得不耐烦了吧,快讲完了。
邻居们以怀疑和鄙视的目光迎接了我。我不时可以听到"这个贼又转回来了","瞧那身穿戴,象是靠扒窃发了财啊"之类的话语。正如俗话说,
"自己在哪儿招来的灾难,还到哪儿去申冤",我没有理由生他们的气,只有耐着性子忍受着。我想,总有一天他们会改变看法,不再这样说我。
我买了一辆手推车和一些水果,又恢复了父亲操持过的职业。邻里们对我的这一举动极为惊讶。日往月来,我看到他们脸上鄙视的表情被略为同·情和赞许所代替,这使我感到欣慰。
一个集日,我早早地卖完了手头的桃子、葡萄等水果,然后去吃饭。我发现牲畜交易市场旁边围了一堆人,便不由自主地挤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只见一位年过五旬的老人正在边拭眼泪边诉说:
"我是住在其兰巴克的农民,名子叫乌守尔。开春以来我就在育肥一头牛,打算作过冬衣服和柴草的开销,刚才在集市卖了600元。可是,从牲畜市场出来时就被小偷偷去了。这可怎么办哪!我的孩子还穿着单衣,这一冬天怎么过呀!没有良心的小偷。主啊!但愿他那偷钱的双手干枯萎缩!"
人们向那位农民问这问那,他不厌其烦地一一回答着。
依照母亲的描述,我还能隐隐约约地回忆起父亲的面容。有趣的是,不知为什么我竞觉得此刻站在面前的这位不幸的老人长得同父亲很象。他黝黑的面容、宽宽的额头、浓浓的眉毛、棕色的眼睛和挺挺的鼻子,都和母亲所讲的非常相似,我一下子就觉得他很亲切,不由地感到脸上阵阵发烧。我也曾经多次给这样的可怜人造成损失。
我想,不禁浑身颤栗起来。一定要把钱给他找回来,为自己赎罪!我打定了主意。
城里以前的小偷我都认识,新手也可以通过他们找到。我慢慢地挤出人堆,沿着街道走着。
我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偷那位农民钱的小偷,可要他把钱交出来却并非易事。起初我好言相劝,后来不得不使用武力。我们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但我最终还是夺回了那位农民的钱。
我把脸上的血迹洗干净,换了衣服,然后向其兰巴克赶去。天色已晚,但其兰巴克是我早就熟悉的地方,而且离城不远,所以一顿饭的功夫我就赶到了那里,并经打听,很容易地找到了乌守尔阿洪的家。我走进他们家,只见三个孩子和他们的母亲正在嘘嘘地抹泪。为了使他们早一点转悲为喜,我自我介绍是警察,然后从上衣兜掏出那600元钱递给了乌守尔阿洪。
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弄糊涂了,怔怔地象木头人似的不知如何是好,愣怔了一会儿,乌守尔阿洪和一家人才回过神,围拢在我身边。他们把我比作传说中专门替人排忧解难的赫孜尔圣人,连声称赞不休。
一悲一喜,都可以使人潸然泪下。这不,刚才这家人还在悲伤地泪流满面,转眼又高兴地热泪纵横了。我的眼睛也湿润了。这是高兴的眼泪,是因自己给人带来喜悦感到欣慰和振奋的眼泪!……
我从那农民家出来时,四周已经罩上了浓重的夜色。万籁俱寂,一片沉静。可我的心却是亮堂的,充满了喜悦。我在宽阔的大道上迈着缓慢的步伐,惬意地放开歌喉唱了起来。
然而,当我刚刚拐弯走上去我们家方向的那条街的时候,从拐角处闪出两个警察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明白,我最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生活中。每一笔帐都会得到清算。我确确实实已经同扒窃绝了缘,也不愿意站在被告席上。原本指望谁也不要追究我的过去,我重新做个好人,可最终还是被推上了审判席。
一开始,我还想着是不是那个小偷记恨在心诬陷了我。后来才知道,有关我的材料已经从乌鲁木齐寄了过来。我明白了,那个小偷也开始说实话了。
是的,给你讲的这些,我都给审判员说过了。其中的一大部分内容审判员并没有掌握。如果我不说出来,他们也不可能知道。可是,既然我已经决心告别过去,重新做人.还隐瞒自己做过的那些坏事干什么呢!那些事是自己干的,受到处罚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讲完了,心里也轻松了许多。占用了您的时间,请您原谅。
苏永成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