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我在街上突然碰到一位在纪委工作的朋友。我们大约有两个星期没有见面了。维吾尔族作家
奴尔买买提·托合提
前些日子,我在街上突然碰到一位在纪委工作的朋友。我们大约有两个星期没有见面了。他紧紧地握着我的右手说:"你好吗?身体好吗?孩子们都乖吧?家里人都平安吗?最近在干些什么呢?你过得怎样?……"他的话简直象连珠炮似的一句紧跟着一句,根本投有我说话的机会,更甭说向他问候了。我只是高兴地频频点头,仿佛在回答他的问候:"是的,托胡大的福,我身体还不错。"正在这时,他的询问突然中断,脸色也变了。我有些惊诧地瞅着他,可我的头却还在不停地点着。他突然大喊了一声:
"好了,再别点头了!"我大吃一惊,呆若木鸡似地站在那里,我点头的动作也下意识地停了下来。他用怀疑的目光,从头到脚把我的全身打量了一遍:
"你没毛病吧?你怕不是得了点头病吧?","我挺好呀,为了回答你的问候我才点了点头,怎么啦?你讲呀,我刚才到底怎么了?"我也喊了起来。他却一下子大笑起来
"行了,真担心你也得了点头病,胡大保佑,你原来好好的。"听了他的话我更是丈和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郑重其事地问他:
"别净讲些没头没脑的糊涂话了!把话说明白些!到底怎么了?我的头又怎么啦?",
"走,咱们找个僻静地方,跟你说一说巴吾冬,海克·买买提的事吧!"他说。"巴吾冬,海克·买买提的事吧?"我颇感惊讶。文化大革命前,县手工业联社建筑队有一位很会讲笑话的人物。他还会拉小提琴,讲起笑话来更叫人笑破肚皮。他能朗诵幽默的歌谣,凡是看、听过他演奏或笑话的人,怎么也忘不掉他那瘦小的身材和那近乎癫狂的丰富表情了。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他那颗始终摇摆不定的头。他的头好象没在脖子上固定牢似地左右摇摆不定。甚至在拉起那首他最拿手的《我愿为你牺牲》的提琴曲时,他的头也左右摇摆好象在说"不!不!",随着头的摇摆,两道剑眉也跟着琴声上下飞舞。大家都称呼他卡里木①。卡里木为什么老是摇头呢?从什么时候起成了这个样子?谁也说不清。可人们都称他"摇头卡里木",也都很喜欢他,人们为了听他那风趣的歌谣和那些消愁解闷的笑话经常聚在他身旁。他的摇头习惯,本是一种缺陷,但人们却不因此而对他产生反感或厌恶。相反,这使他和别人更加亲近,也给他带来了许多欢乐。然而,卡里木的摇头习惯也给自己带来了不少麻烦,甚至把他送进了监狱。当时,卡里木所在的建筑队接受了邻县的一个建筑工程,全队都搬到了那个村庄。那些日子,暴乱分子伊来提大毛拉被逮捕了,邻县的大街小巷都张贴着宣判他的罪行的布告。在巴扎上溜达的卡里木对这张布告发生了兴趣,不,更确切地说,是他对布告上的照片发生了兴趣。照片上是一位头戴大盖帽的民警,端着冲锋枪怒目而视被戴上手铐脚镣的依米提大毛拉。卡里木开始读布告了,他的头也开始朝两边不住地摇摆起来,好象在说:"不,不,依米提大毛拉不是暴乱分子,他没有那样干。"卡里木的这一举动引起了路过这里的一位民警的警觉,心想:这家伙竟胆大包天对逮捕依米提大毛拉不满,说不定他是依米提大毛拉的同伙呢,不行,得把他抓起来!"就这样,卡里木被捕入狱了。你可能会感到意外:摇头还会入狱?可这事真的发生过,没有一点虚构。他的确在班房里蹲了八天。当建筑队的同事们得知他入狱的消息后,都纷纷证明摇头是卡里木的习惯,并将他保释出来。可毕竟他为此整整蹲了八天班房!再说巴吾冬·海克·买买提,他是一九五六年合作化运动中当了干部的。在以后的年代里,他担任过各种领导职务,但始终未能再往上升过,只是从这个单位调到那个单位,从这个科调到那个科。在那风云变幻的岁月里,不计其数的当权者一夜之间成了阶下囚,而他却能安然无恙并一直保住了自己的"乌纱帽",这真算是他创造的一个奇迹。这可能与他的性格有关,他见人总是笑眯眯的和什么人都合得来,平易近人,他不知道害人。他对下级的要求总是尽量给以满足,对会议上提出的各种意见或研究重要工作时,他从来都不表示否定态度。似乎从他的语言里已经抹去了"不能那样"等词汇。你听听他在不同场合的表态吧:"好!让我们研究一下!""我完全同意以上同志意见,就这么干吧!"这是他在机关会议上总结时讲的话。"领导给了我们重要的指示,这对我们是最大的关怀和爱护,我们全力以赴为执行领导指示而奋斗!"对上级的指示他是这样表态的。<BR>他不断地重复着"行"、"可以","就这么办"、"我们要落实领导指示",他那连着脖颈的头也随着不停地点啊点,仿佛在说:
"行,行,行…你可知道,三十年工夫可不算短啊!一种动作、一种习惯,三十年下来也就很纯熟,自然练得天衣无缝了。这你可以想象一下,正如人在漆黑的夜晚,吃饭时也不会吃到鼻子里去一样,这也是习惯成自然了。
重复了三十年那个表示"行、同意"的动作。巴吾冬·海克·买买提点了三十年的头。结果怎样呢?无独有偶,那个摇头卡里木不停地表示"不,不,不"……而巴吾冬·海克·买买提因为这颗不停点动的头而变成了个受贿者。
那是一个礼拜天的下午,水利局副局长巴吾冬·海克·买买提来到街上闲逛,想松弛一下脑子,顺便了解一下市场行情。他注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集市上空飘浮着尘土,集市道路两边的小摊一个连一个,一辆装着两袋化肥和一架新式犁桦的毛驴车从他身旁经过,他心想:"这一定是在准备春耕吧……"他的头不由自主地点着,好象在说:"好,作得对,应当这样……"。赶车的农民看这位很有派头领导干部点头称赞,仿佛受到鼓舞而张开嘴巴,露出白白的牙齿,笑了。巴吾冬·海克·买买提也笑着信步走去。他的头不停地点着,从他那笑容可掬的样子中显出踌蹰满志的神情。他来到地毯市场时,恰好碰上了一桩刚成交趵买卖。买主和卖主正把地毯铺在地上点钱。巴吾冬·海克·买买提站在一旁一边端详着地毯,一边不停地点着头。卖主一见这位陌生人点头赞许就赶忙对买主说:"怎么样?连这位旁观者都很中意,我的地毯就是好嘛!"说着话还给巴吾冬·海克·买买提使了个眼色。巴吾冬·海克·买买提这才把眼光移到这两个人脸上,这买主好面熟呀,他一下子想起来了,他不是上星期来过自己办公室的那个人吗?
"你买了这块地毯了吗?"他问那买主。 "是啊!"买主回答。
"挺好。这地毯的确很漂亮。"巴吾冬·海克·买买提看着买主满脸堆笑。他的头同时也在点个不停,仿佛说:"干得好!买得好啊!这样的地毯可是金不换呀!"
那买主听他这么一说,再看他点头的动作,不知为什么,立刻陷入了沉思。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伤楚的表情。巴吾冬·海克·买买提就这样点着头离开了市场。当他晚上回到家里时,一眼就看到了那张地毯铺在了自己的家里,他不知为什么,站在那里发起呆来。巴吾冬·海克·买买提没有看错,那位买地毯的人正是上星期去过他办公室的人。他是偏远的库木巴克村的村长。聪明伶俐、对别人的神情、手势和细微举动都能心领神会的这位村长,此时却费起了脑筋。他在街上看到巴吾冬·海克·买买提局长对地毯点头的举动的那一瞬间之后,就已经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该怎么办了。但他在心灵深处还是犹豫了一阵儿,真有些心疼,舍不得呀,我买它并不是为了送礼呀!但局长大人看上了,这不住点头的举动不是很明白吗?舍不得行吗?惹得起吗?惹了水利局长后果就…库木巴克村地处偏僻、荒漠,它的灌溉渠不是从县上的总渠引水,也不是从乡灌溉渠引水。它自己虽有一条渠,但也象干河道-样,有水时渠里就淌着水,无水时,渠里填满了淤泥和沙石。要为全村引水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这位任劳任怨的村长肩上。
村长一年之中有六个月都在往水管站或水利局跑。春天,向他们求水春灌;秋天,向他们求水进行冬灌。求那些管水的人多在渠中扔块石头,分出一小股支流,库木巴克村就够用了。村长清楚地知道,分得一渠水就是几千斤粮食啊。但引水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要赶上毛驴车,带上羊羔,带上干鲜瓜果等礼品去求人哪!
这年,库木巴克村因没有秋灌而很不景气,加上冬天凛冽的寒风吹裂了农田,如果春灌落空,棉花,早玉米,瓜果等农作物都会受到影响。所以,村长心急如火,不得不一趟趟往水管站和水利局长家跑。上星期他来找过局长,把一只整羊的肉装在提包里放到局长家中,然后在办公室找到了局长。他向局长求水,局长听着频频点头:"行,行!我们研究研究!"今天也是一个劲地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漂亮的地毯,他是冲着地毯点头呢尸?还是答应给我们水了?或者兼而有之?真是不可思议!地毯的确漂亮,中间的那朵大玫瑰花红得耀眼,围绕在它周围的一朵朵小玫瑰花更是鲜亮动人。村长盯着地毯看了好长时间,刚才买地毯时的喜悦劲头早巳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心中乱极了,后来渐渐领悟到水利局长点头的意思,不是很明显地表示"只要把地毯送给我,就给你解决水"这个意思吗?如果不送地毯,就会惹恼局长大人,也就解决不了水的问题。没有水,库木巴克村的年景将不堪设想。村长进一步在心里盘算着:春耕用水的价值可是大大超过了一张地毯的价值呀!为了库木巴克村,为了使乡亲们走上致富之路,为了村民们的粮食,值!地毯以后还可以买上,而春水贵似油,错过了时机可到哪儿补呀?村长在心里终于"计划"清楚了。于是他把买好的地毯折叠好挟在腋上,大步朝水利局长家走去,尽管心里还浮着一团阴云。那天从巴扎上回来后,巴吾冬·海克·买买提看到那地毯已经铺在自己家里,不由得回想起在集市上看买地毯的情景来。他很纳闷;自己并没有向村长说过什么呀?村长也没有暗示过自己呀!他用询问的目光看妻子,妻子告诉他这地毯是上星期来送羊肉的那位农民送来的。那位农民还说:"这是我们库木巴克村人的心意,一点薄礼请局长收下,只是别忘了我们。"看来,连妻子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巴吾冬·海克·买买提把地毯看了好一会儿,头还是频频点着。是赞赏地毯?还是同意村长的请求?还是怜悯那位可怜虫,谁也闹不清楚。他好象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张地毯,他想了很长时间,几乎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我没有对他讲什么呀!也没有提出什么要求呀!是他自己来赠送给我的呀!人家实心实意,我怎么好拒之门外?不领人家的情会伤别人的面子呀!可是,接受了会不会说我违反政策呢?……不,不,不!这是我们俩人之间的私事,人情往来怎扯得上政策?又不是我要求他送的,完全是由于关系亲密才这样做的啊!这和送羊肉、送干鲜瓜果不是一样吗?友情越深,就越送大件东西嘛!……"第二天早晨一上班,巴吾冬·海克·买买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水管站打电话,指示站长今年首次引灌要把水第一个引入库木巴克村I当他对着话筒讲这一番话时,面带微笑,头也不停地微微点动,好象是在对库木巴克村人表示他的亲近之情似的。巴吾冬·海克·买买提第一次受贿就是这样发生的。他想都没有想到这是受贿。既然没有意识到,那就不能怪罪他了。那么这过错在村长身上吗?否!归根结底,错就错在巴吾冬·海克·买买提的那颗头上。五六年过去了。巴吾冬·海克·买买提调动了好几个单位。财政局、人事局、建筑公司等单位都干过。甚至还让他在教育局管了一阵子事,尽管他胸无点墨,只会写"同意"两个字。
但是,不管他调到哪个单位,他的头照样点到那里。对什么事都表示同意,对什么都满意。和以前稍有不同的是他照样对任何人都点头,嘴里却说:"不,这样不行。"尤其是对那些没有领会他点头意思的人更是要再三表白。在后来的日子里,巴吾冬·海克·买买提自己也体会到点头的灵验,鬼使神差似的,他冲什么点头,过不了多长时间这东西就会出现在他的家里,出现在他的面前,或者出现在他的口袋里。正如神话中的阿里巴巴高叫:"芝麻,开门!"一样,他的头一点,东西就全来了!要说明的是,他自己并不想点头,是他的头"自动"点的!那颗头朝着肥肉,朝着上等于鲜瓜果,朝着漂亮的地毯、羊毛毡、电冰箱等等器物来点,也向着又长又粗的木材、砖瓦等建筑材料点。凡是被他"点"过的东西,都会有人心领神会地及时地送到他的家中。也有来求巴吾冬·海克·买买提办事而不能领会他的点头之意的"傻瓜"。但他有对付这些"傻瓜"的办法。那就是一面点头,一面却说:"那不行"
"不能那样""这不符合原则"……给他反复"解释"之后,还有一些'好心肠"的人出来向那些"傻瓜""解释"之后,这些"傻瓜"就"聪明"了起来,他想要的东西就会马上出现在他的家里,他的事情便会迎刃而解。巴吾冬·海克·买买提也害怕他有"吃不了兜着走"的一天,他也很想控制住自己,但是他的头却不听支配,照样机械地点着,仿佛上足了发条的钟表似的。这次反贪污受贿斗争开始的时候,我们收到了许多举报信,因此成立专案小组来调查巴吾冬·海克·买买提的问题。当我们和他谈话的时候,起初他不承认他有受贿的事实,他强调自己没有受过贿,是别人主动送的,好象自己一点责任也没有似的。可经我们再三解释之后,他才对受贿事实供认不讳。他的头照样点着,好象早巳承认:"我的确受贿了,我变成了一个受贿者了。"你看,就因为不停地点头,使一个老干部变成了个受贿者。这不让人痛心吗?点头,是他多年来的生理缺陷,如果没有这一生理缺陷,他就不会变成受贿者。唉,你看,头,是多么重要啊!多亏真主赐给你我的头还比较牢固,还没有随便乱点,否则的话……
我的朋友讲完了巴吾冬·海克·买买提的故事。我听了只觉得心里沉沉的。不知是为巴吾冬·海克·买买提惋惜呢,还是怕自己也和他一样得上点头毛病呢?最后,我关切地追问他,
"现在你们打算怎样处理他呢?"我的朋友很明白我问的不是巴吾冬·海克·买买提的头,而是有关他的受贿问题。朋友回答说:"关于他案情的全部调查工作已经搞完了。你知道,我们只负责调查,处理权在党委,或许那里有同情他的人,会认为失误于他的点头病吧!问题可能会从宽处理,但我相信党委中肯定会有秉公执法的人。"
我付过钱,当接过服务员找回的零钱时,我的嘴里说着谢谢,头也不由得点了-下,心里马上不安起来,怕自己也会就此得个点头病,对什么都点头,一概表示:谢谢,照办!同意!……天啊,真主保佑,可别得这样的怪病。我就这么念叨着走出了饭馆。
注 ①卡里木:伊斯兰教专名,为诵经者,诵经人。这里有尊敬之意
史震天,聂振欧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