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姓甚名谁,家住那条街巷,又何时操此生计,我一无所知。总之,当我来到此城,他维吾尔族作家
阿布杜卡德尔·沙迪尔
他姓甚名谁,家住那条街巷,又何时操此生计,我一无所知。总之,当我来到此城,他总是挑着水桶,发出“吱嘎”声响,成天走街串巷送水。
日后,我才知道他是一·个以给城里用户担水为生的孤独人。他大概差不多巳苦度了大半生吧.遗憾的是,时至今日,他仍旧没有一个固定住处,尚未婚娶成家,起码连个稍好一些维持生计的财道都没有,这怎不令人为之惋惜。
他高个,瘦弱,胡子拉碴又长又浓,年约四十七、八,脸被烟熏得黑黑的。市民都称他为“谢日甫苏阿①”他备尝艰辛。无论在那炙人心肝的酷暑,还是在那冷得刁;敢向外伸手的严冬,他总是肩不离担,刚刚给饭馆的水泥池盛满水?又去给另一家馕房的水桶送水了。不一会,他又从住家户大院肩挑空水桶摇摇晃晃地出来。
我为之惊讶的是这个全靠收取丁点毛钱维持生计,连地也捂不暖臀部的人,却从不同人们讨价还价。一担水,给五分,给一角,抑或给一个圆馕,还是半个油馕,他二话不说便收下来。接着为表谢意,还露出黄牙,咧嘴笑笑。有人佘帐,打发他走了,他也报之一笑,而到下次,他是从不结帐的。也许是这个原因吧,城里的厨师、镶匠、卖雪花凉的和卖凉粉的都喜欢他。
有天,我在街上碰见了他。那是七月中旬的一天,骄阳似火,天气热得象个镶坑。除了零散的卖雪花凉的凉棚下有人外,那些避暑的人纷纷钻到渠畔浓密的柳丛中去了。午休时,我也向渠畔走去,在拐弯处同谢日甫苏阿撞了个满怀。他汗流浃背,那件湿透了的脏汗衫贴在脊背上,一滴滴汗珠顺着那顶汗迹斑斑的瓜皮帽滴落在胡须下。那沉重的担子使他弯弓似的脊背好象快折断了。但他的面容却仍象往日那样从容不迫,没有一丝疲惫不堪,抑或厌恶酷暑的表情。
他想叫住他给他点饯,正当我翻口袋掏钱的时候,他却从我身旁擦了过去。我没敢叫。他停下。此时,我是那样地忐忑不安,其原因连我自己也不清楚,之后,我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从身后看,他快速移动着双脚,但步子迈得很小,这使我想起了跳跃着的斑鸠……
此后,大约过了半年,我在那个地方同他又相遇了。时值寒冬腊月,渠水倾刻就会结冰。那天,我正顺着渠边走来,突然看见正在冰洞口打水的谢日甫苏阿滑倒了,摔了个脸朝天。我急忙跑上去将他扶起来。他不停地搓着胳臂。
“跌得很重吧?”我问。
“真倒霉,头皮擦破了。”他嘟嚷着。“该死的,这都是那些家伙的恶作剧。水不溅出来难道不行吗?硬是弄得冰滑溜溜的....
他又嘟。嚷了几句。瞬时水桶满了。就在这时,我已把钱掏出来了。
“给您,谢日甫阿洪,这一块钱拿去用吧! ”
“我这个样子是不能给您担水了。到午后……
“我不要水,”我向他解释道,“我是给您花的。您就收下吧!”
他二话没说,拿上钱便揣进怀里,照例笑笑,拿起了扁担。
“哎,谢日甫阿洪!”我叫住他说,“天寒地冻的,不要担水了,小心冻坏了!”
他瞪了我一眼,那双蓝眼睛斜得更厉害了。
“掌柜的,请问不担水,我吃什么?”
我从未见池如此恼火,因而我有点慌了。“不,我是说您找点轻活干不行么?”
“除它之外,我什么手艺也不会。”他冷淡地说:“从小我就替哥哥担水,早已习惯了。干其它活,又没本事,到哪里去找活干呢? ”
无话可说,他也挑起担子走了。“嗨,”我自言语地说,“难道他生来就是这种人么!在这年月,所有强者都在追求轻松愉快、富裕舒适的生活,难道他就不想靠—个惬意的生财之道生活得更舒适些吗?他把金钱看得那么淡漠,总有个什么原因吧?
”后来,我终于找到了答案。
有天后半夜:我从熟人家做客归来,路经自由市场时,从馕房棚子下面馕坑旁传来一个人叽叽咕咕的说话声。从声音判断,讲话人一定是谢口甫苏阿。于是,我便收住脚细听起来。
“……就这样,父亲留给我的遗产全被转到哥哥名下。据他说,他要教我一门手艺,让我开座馕房。父亲留给我满满一瓦罐天罡②,满满—瓦罐哪!那时候,我又怎会知道它的价值呢?哥哥一拿走到手的好处,还会教我什么手艺!事过不久,他就把我跟一对水柿绑在一起了。我成天担水劈柴、磨面。在水磨一呆就是好多天。他从不让我挨近慑坑;也不让我上白案板。大概就这样过了七、八年。后来。时日突变。他也歇手不干了。喂?您往那边挤一下,我的腿烤得怪难受的。”他对另一个人说,并挪了挪身子,又继续说:“有天,我有事一直到中午还没有顾得上吃一顿饭。中午回来一看,锅碗瓢勺全被收拾了。我饿得发慌,就把镶掰成小块,泡在——罐凉水里。我嫂子一进门便火冒三丈,咋呼起来:‘俗话说:光棍的肚子是填不满的洞。这话没白说。也不看看你干了些啥活,竟然兀立得象个清真寺的塔楼,泡起馕来了。哼!独耳朵,看你怎么把这些馕撑下去!’于是,我扔下馕,含着泪水上街了。
“不久,我哥说;
‘你已长大成人了,我想让你独立门户,你就自个过吧。’他就让我搬进一间空屋子里。我怎么办呢?没吃没喝的,我不得不到饭馆去讨吃人家的残汤剩饭,就这样低三下四地混了六、七年。现在可真是丰衣足食了。我从亲哥哥那里没有得到的温暖,却从这条扁担上得到了。总之,就是再累,但吃得饱饱的,日子过得倒很富足。
“唉,谢日甫!”旁边的同伴打着哈欠问:“您哥还在吗?”
“在呢。他未能在天上修成宫殿,我也没入土。那个梁上的赛义德卡康⑧就是我亲
哥。 ”
“呵!你说那个馕匠赛义德买尔就是你哥呀?!”这时,他身旁的同伴有多惊讶,我也同样惊讶。但,对他所说的话,又有些不信。
我暗自将他俩的长相、眼睛相似之处作了番比较,我竟情不自禁地咬了咬领子。
一提起赛义德买尔卡康,城里人没有不认识他的。这个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人,仅在这条街就有两个饭馆、两个馕旁,在拐角处还有一个烤肉铺。除他的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外,还有十几个伙计。他是一个钱用麻袋装,花钱如流水的人。当他那肉囊囊的、油乎乎的脸,和那对斜眼再度浮现在我眼前时,一股奇特的反感顿时涌上心头,我真想把他那颗黑心掏出来扔进镶坑。我长长地吁了口气。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从谢日甫阿洪散发出汁臭的身上,终于发现了…种难能可贵的纯朴的美德。
有天夜里,我们的邻居突然患重病,他家无人,需要送医院,当我安排他住了院,往回走时,已是深更半夜了。我独自—人穿过自由市场时,从一家饭馆的炉灶前又传来了谢日甫阿洪的声音。他们,共两人,背向大街,正在拨弄炉火,因而没有发现我。他们正为一件什么事而争辩不休。
“哎,谢日甫大哥!”他身旁的人说,“只要你充当我们的耳目,给个人来了或是没有来的暗号,其它事全包在我身上了!”
“不行。我既不吃他的肉,也不喝他的汤。与其吃那种屎……哼,你别把我当成—个呆子。”
“唉,你不懂我的—番好心。那个家伙有满满一提包钞票,那可是一提包哪!只要把它弄到手,你就能摆脱担水之苦。起米,起来!”
“他们兴许要放翻谁?”我刚这么想,谢日甫苏阿突然大声吼道:
“在神圣的主麻①天亮之前的夜里,你想毁掉我的信念吗?我刁二去。既便是饿死,我也会感谢真主赐予的一切。你想干,你就自己干吧!”
他身旁的那个人是惧于谢日甫苏阿的大声斥责,还是想起了别的事情,他再没有吭声,起身走了。
打从此事之后,我对谢日甫苏阿的亲近感和怜悯之情,较之从前就更加深沉了……
①苏阿——木桶,为谢日甫的绰号。
②天罡—小银币
③卡康——斜眼
④主麻——穆斯林们每周礼拜五聚礼的日子
宝 文 安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