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穆罕买提·托合提
给买索木朱雀分了五棵杨树。他来了又会说什么呢?这五棵枝密叶茂、高大挺拔的杨树,是滋润了十五年阳光雨露,汲取了十五年土壤里的养分,冲着蓝天节节长高长大的。
虽然大会上宣布<<卖给>>他的,可是尽人皆知,这既非出售,也非收购。出售要收钱,收购要交款,搞买卖这一行,讨价还价是司空见惯的事,但会上没有出现这类交易。开门见山说吧,这五棵杨树是白白送给买索木朱雀的。"每棵八元",践算什么哩!每棵树上长的枝条都比八元钱多呐。我粗略估计了一下,每棵少说也值八十元,这下子,买索木大哥总算翻了一下身。
这番话是鼎鼎大名的新巴依①司马义砖匠对他讲的。买索木朱雀起初觉得吃惊,随后又高兴。这不仅仅是在口头上讲讲而已,而是现实。如同河滩村当年闹土改,一九五六年合卺似的,他的确从心坎里感到欣喜。池对--辈子受过许多折磨、饱尝过穷困滋味的司
的微不足道的关怀,也由衷地感到喜悦。瞧,司马义砖匠正在点着四百元哩。四百元,生也没数过这么多的钞票啊!
买索木朱雀张开他那早就精疲力竭的双臂,将五棵杨树一棵棵地挨着抱一抱,量了量。树皮是粗糙的,凉凉的,可买索木朱雀却觉得软润润的,热烘烘的。他把最后一棵杨树里揽抱了许久许久,怎么也不想松手。他将脸颊贴在树杆上,尽情地闻着翠绿的树叶散的馨香,心中陶醉了。他松开手,又紧紧揽抱在怀中,司马义砖匠的话语回响在他耳"嗬,买索木大哥,您翻身了啊!好福气,好造化!……"这确确凿凿是洪福。买索木沉浸在甜密美好的遐想里,他仿佛觉得自己在做梦,但这毕竟不是梦,也不是幻想。他双手,挪动脚步倒退三步,左手叉在腰间,右手搭凉篷,昂首仰颈,朝杨树顶端望去。杨树长得非常非常高,就象五座尖塔似地直插浮空。他暗中忖度道:"不知有多高?十五米,不,足足有二十米。-棵就可锯八米长的一根大梁,四米长的两根檩子,还可有一根从十里远的地方,就能隐约望见这五棵高大的杨树,它们仿佛在显示自己的价值,骄傲地向人们宣告:
"我的身材有多高大,阶值就有多贵重。"买索木朱雀伫立地上,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杨树,默默地回忆了一遍自己的经历,他觉得他好比从一大堆面团里揪出的小小一疙瘩面似的,他的命运着实太乖谬啦,同样,他还首次感到他的身材格外矮小……可是,此时此刻,他多年来孤独的、悲戚的心里,却闪烁着五光十色的彩虹,他觉得自己就象巍巍的杨树一般高大,头挨在蓝天上。
谁也不晓得根据什么给买索木起了个"朱雀"的浑号。这个外号是父母起的,还是由于他年幼时象朱雀一样漂亮,人们才这样称呼他哩,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横竖全沙滩村的男男女女都管他n旷买索木朱雀"。称他"买索木大哥"也好,或叫他"买索木朱雀"也罢,反正他跟自己同龄的所有维吾尔老人一样,有一部为追求美好的宿愿而度过的冷酷而严峻的生命史。他曾沿着光明的大道朝前迈进,也曾好几回朦朦胧胧地望见幸福的影子,可却没有沐浴到幸福的阳光。尽管如此,他天生性格开朗,诚实憨厚,经常笑眯眯的。面带笑容的人,甚至常常大笑的人,处处可以遇到。买索木朱雀一生笑过数不清的回数后,领悟出-个道理米:笑并不是幸福、欢乐、孤苦、愁闷的标志,不笑的人中,也有幸福的人,开怀畅笑的人中,也有不幸的人……土改时不满三十岁的买索木,第一次感到不可名状的高兴。因为,带着一腔遗憾故去的父亲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便是'土地是金桩"。买索木分得了土地,兴奋得不得了。他见日扛着漆红的治安棒,日夜监视着地主、恶霸的一举一动。就在那轰轰烈烈,响彻着口号声的岁月里,他学会了"党的关怀"这句新话,并异常喜欢重复说这句话。他每每重复讲这句话时,仿佛心中一股暖流奔涌,并立刻反映在他的胎膛上,脸上漾出甜丝丝的笑容。他跟乌黑发亮的辫儿掉在腿弯的俊俏姑娘罕丽倩结婚时,是他一生中第二次感到喜悦的日子。新婚夫妻,恩恩爱爱,他真真体味到生活的乐趣和甜蜜。他在罕丽倩温香的怀抱里感觉着他们偎依相恋的快乐时,心里自然而然地默默重复着"党的关怀"这句话,并不时地脸上绽开笑容,满腔充满欢喜。可是,他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金桩"加入合作社,盖新屋、给罕丽倩买丝头巾等一系列计划落空了。他在打算这些的日子里,热赫木楞头骑着头枣红色的毛驴,呼喊着"共产党万岁!解散合作社!"的口号,走遍了整个沙滩村。有一帮人也跟在他屁股后面叫喊,闹腾得全区乱糟糟的,乌烟瘴气。买索木朱雀起初也想跟着吆喝,但不知啥缘故,他没有喊叫。因为,他被弄糊涂了。傍晚,人们一窝蜂似地涌向合作社办公室门口,怪的,骂的,喳唬的,呐喊的,嚷嚷吼吼,出现了骚动局面。在一片:嘈杂喧嚷的混乱声中,一些人闯进办公室砸裂柜子,翻腾出帐本、纸张带出去扔成一堆焚毁。买索木朱雀也来到合作社,可他跟以往一样没喊没叫,默默地站在地上用眼睛瞧着熊熊燃烧的纸堆,心中喃喃道:"噫,纸这玩意还燃烧得怪来劲哩!"后来,喧嚣的人们沸沸扬扬地去找乡长。
火势渐渐减缓,灰堆上冒出缕缕黑烟。买索木朱雀找来根长长的棍子,拨了拨火堆,烧了一半的纸片被翻在上面,又喧喧哗哗着起来,浅白色的轻灰朝四百飘散……
经历了这件事后,买索木朱雀逢人便说:"纸这玩意还真能燃烧哩。就象洒了油一样,不用嘴吹,就自动哗啦啦着起来啦。"他好象对此话颇感兴趣似的,如同在讲一件由他第一次发现的、令人惊讶的奇迹,走到哪说到哪,有时还自豪地笑笑。没过多久,由头戴制服帽的人组成的工作组来到河滩村。
在被称为"闹社事件"后,买索本朱雀见了戴制服帽的人就恐惧害怕。他一望贝在河滩村呆了一个半月的那些人们,就心惊胆寒,惶惶不安。没完没了的会议,"你讲不讲?!我说你讲呀!"的喳唬呐喊声,多少个不让睡觉的夜晚……经历过这些后,他便变成胆小鬼。他若跟戴制服帽的人邂逅,总忘不了要弯腰施礼,面露笑颜,咧开嘴巴嘿嘿哈哈应酬几句,旋即急煎煎地从他们身边走开。从此,买索木朱雀很少跟人们往来,脸上的笑容也遽然减少。他只知道埋头干活,队长分配他干啥,他就不吭不哈地干啥。他焉敢不干!那时的队长,就是现在的支部书记哈迪尔牦牛。哈迪尔牦牛就象使役老牛一般地使用他,从不给他片刻歇息喘气的机会。他累死累活地干,却没有要达到的目的,他只知道服服贴贴听从哈迪尔牦牛的命令,老老实实干活,不敢怠慢,更不敢犟嘴。他想要是再来戴制服帽的人,不晓得又会出什么事哟……
他心头仅有一顶点欣慰,那便是罕丽倩开始生儿育女了,且一年一个。不幸的是,婴孩接踵死去。妻子每回分娩时,买索木心旌摇荡,说有多高兴就有多高兴。他双手小心翼翼地抱起幼小的生命,亲吻他,爱抚他:
"我的白嫩的孩儿!"
"我的羔羊!"要是夭折,他便嚎啕恸哭:"我的命根!""我的过早凋落的花朵!"他渐渐变得容易流泪,变成心儿破碎的人。每当他看见别人逗弄着自己的孩儿耍子,听见旁人的孩儿呢呢喃喃的童音稚语,顿时眼眶里噙满感伤的泪水。他的最后一个孩子,也就是活得最长的一个孩子,一九七四年十一岁时,由于营养刁;良,周身浮肿,肚皮膨胀得象个西瓜似地死去。包谷面掺高梁粒和油渣做的饭食,将孩子送往那个世界。如果当时有少许一些麦面,就能保住孩子的生命的。买索木大哥进过邻居家,去过队部,去过公社,到过不少地方,都没有讨到一撮白面。只有孩子永远闭卜眼睛时,他那苍白的面孔象白面一样白。
不知为什么,买索木大哥这回没有流泪。他放开喉咙将队长、管库员、公社主任数落狠骂了一顿,也将起早贪黑劳动了一辈子连买少许一点白面的家当都没积累下的自己,捶胸顿足地大骂了一顿。人们谁也没有料想到,一生总是笑呵呵的、连一次脾气也没发过的他,竟然为此愤慨恼怒。他们害怕了,甚至连管库员也躲藏在牲口圈里。队长骇懵了,昏昏然,噩噩然,束手无策。买索木朱雀精神错乱,丧失理智,时而深深地长吁短叹,呜呜啜泣,时而哈哈哈仰脸大笑。他用拳头敲打仓库门,用脑壳狠狠地撞碰,他想寻短见,也准备死去。可是,仓库门没打开,他踉踉跄跄地走开了。
他以后的日子,就象一潭死水一样平平静静地度过,他把笑压根忘记了,甚至遇见戴制服帽的人时,虽心有颤栗,但却不笑。他的胳膊腿失去力量,胸腹中空空如也。他单想死去,寄希望于来世,他相信他能升入天堂。毛拉说过,凡年幼的童孩死去,他们在那世都要为自己的爸爸妈妈祈祷,真主便让他们的父母升入天堂,共享天伦之乐……他确信他的孩儿会这样祷告真主,因为孩儿们打心眼里喜爱爸爸。
买索木朱雀几次都不想活了,但他毕竟还不到寿终正寝的时候,照旧过赤贫的生活,衣衫褴褛,食不饱腹。冬天,他捡拾包谷根烧火取暖,夏季,看守队上的瓜地混日子。恩德浩荡的真主,虽没有让他在这个世界上食美味佳肴,度宽舒富裕的日子,倒也赐给他一条健健:仕壮的身子。他的四肢健全,只是感到力气略有不足。
土地向农民下放承包时+他想那世已想了好几个年头啦,并且心中很坦然,不为过世后无米无面、无油无肉做丧后宴而发愁担忧。虽然这样,划分承包土地的那日,他还是拖着乏困的两腿艰难蹒跚地去到田间,瞅着。人们敏捷地转动叉弓,量仗土地。天气晴朗,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太阳的煦光在他那乱蓬蓬的、雪白雪白的胡须上习习闪烁,他的浑身感到是那样的温暖,灰蒙蒙的心苏醒了。
买索木朱雀拖着疲倦的双腿,劳动了几年,胳膊腿又有了新的力量。为了给老伴罕丽倩提早预备"后事",前年他为她买了五米白市布,今年又为自己买了二米纱布,准备"死后盖脸用"。贮存下准备做丧后宴的小麦,现在需要再一次换成新粮。买索木大哥再也不愁吃不饱肚子,只是为抱来的女儿留份殷殷实实的家产的想法,始终使他心头不安。他把全身心的爱都倾注在这位姑娘一人身上,为她牵肠挂肚,操心担忧。现在,他早起晚睡,从不消停地劳动,完完全全是为了这个女儿。但一年仅有一次收获的庄稼,并没有使他有多宽裕。前年便宜买了一头老毛驴,去年套了辆车子,当他刚刚要吆着车去灌木丛打柴时,毛驴突然死了。想靠砍柴卖钱,为女儿多留些遗产的愿望又化为泡影。正当他要向命运之神屈身的日子里,没有想到竟有人愿出四百元买他的五棵杨树!这确确实实是运气,是他日里夜里幻想,而今骤然来到他身边的洪福。对买索木大哥来说,这五棵杨树仿佛从天而降,是伟大的真主从天上扔给他的。司马义砖匠向他解释说:
"这是新到任的县长,为了帮助贫困农民尽快富裕起来而采取的措施。"好心的砖匠还建议,
'买索木大哥,你把杨树卖掉,四十元交给队上,用剩余的钱买几只母羊,母羊既产羔,又积肥。有了钱再买头毛驴,套辆车子,咱们一道打柴……买索木大哥呀,您知道不知道,这是党的关怀啊!""党的关怀'--这话买索木朱雀已多年不曾听到啦,他的口中也没讲过。今天听了这话,觉得格外亲切。仁慈的县长和党的关怀,镌刻在他的心扉,深深地映印在他的脑海中。他思索道:"也许县长就是党,党就是县长。"这时,县长的形象立刻浮现在他的眼前。
在分配杨树前约一星期,一辆小汽车"嘟嘟嘟"叫着,扬起尘埃驶进沙滩村,一位头戴巴旦花帽的年轻人风尘仆仆地跨出汽车,人们纷纷拥过去,异口同声称他"县长"。那会儿,买索木大哥对年轻人并没有怎么留意,反而他对小汽车蛮感兴趣,眨眼仔细瞅了瞅,心中说了句"小汽车跟人一样年轻",挪开脚步走了。今天,当买索木大哥知道这五棵杨树原来是在年轻的县长亲自主持下分配给他的时,他对自己那天没有瞧瞧县长的相貌,没有听听他的讲话,内心感到万分懊悔……
买索木朱雀依然在痴目痴情地望着五棵杨树,他宛如一位美术爱好者在聚精会神地鉴赏一幅著名的油画似的,仔仔细细地观察着杨树的每一片叶儿,每一个枝条。是呀,展现在他眼前的这幅图画实实在在太美了!瞧!巍巍矗立的五棵杨树,穿过枝叶缝隙望得见的碧蓝天际,翠绿的叶面上闪耀的莹莹金光……一切都是那样和谐,那样绮丽。他痴情地望着望着,心头顿生新的感受,产生了新的美好的憧憬,仿佛对什么都满足了似的。"党的关怀,县长的关怀!"他心里喃喃地反反复复说着,脸上挂满笑容。不,多年来他第一次又惬意地张大嘴巴笑了。
许多日子过去了。买索木朱雀的隔壁邻居们,由于手中拮据,生活贫困,早就把分给他们的杨树卖掉,并刨挖出树根冬天烧火取暖了。买索木朱雀呢?他却广有空就去五棵杨树跟前,踱来踱去,一棵棵数一遍,怎么也不想砍伐。要是将这五棵直挺挺冲天生长的杨树砍倒,在他心中就仿佛将圣神的拱北②轰然毁坏一样,什么钱哇,希望哇,快乐啦……全都象蒲绒柳絮飞扬飘散·
一切的一切全都会落空。欢乐,希望,愁闷,忧伤,在他心中盘根错节交扭在一起。他时而高兴,时而惆怅。他放弃了他的一切计划:"还是让它们冲天长着吧!假若砍倒……"在这些日子里,他心小翻滚着-个奇离的想法--他坚信这五棵杨树支撑着压在他身上的厂块巨大的岩石!毋须赘说,买索木大哥孤苦凄凉、饱受熬煎地度过了大半辈子,他曾有过美好的憧憬,.也有过悲哀的绝望。自从他有了这五棵杨树,心中重新萌生出希望的幼芽。如今,他能忍心砍倒他的命运的支柱吗?他手中举不起斧子去砍呀!
晚秋的凉风早就将五棵杨树的叶儿抖落在地上,吹得枝条儿嗦嗦哗哗地作响。买索木朱雀每日要好几回去杨树跟前,当他听到密密的枝条窸窸窣窣的撞摆声时,觉得非常悦耳,顿时心中得到莫大安慰。他望着五棵又粗又高的杨树,决心依靠它们脱贫致富。他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说:"只要有党的关怀,我就能买头毛驴,就能为女儿好好留份遗产。"在他的心目中,五棵树变为"党的关怀"的象征,他生怕失去这"关怀"。对他来说,这五棵杨树长得越牢固越好。
就这样,直到昨天为止他还没有砍伐这五棵杨树。他不需要砍,但又不砍倒不行。司马义砖匠已来过好几回,每次来都催他,给他出点子,指路子。前天来时,还气
哼哼地发火了:"你为啥还在磨磨蹭蹭?我让你大前天就砍倒准备好,我用汽车拉进城里为你去卖,你还没有动!嗨嗨,你呀、你呀!……"
今天早晨,五棵杨树总算一棵挨一棵的倒在地上。邻居们耳听"吱吱咯咯"的锯树声,无不"阿呀呀,噢呀呀!"地表示惊诧。村上的儿童们,喧叫吵嚷着围起来看热闹。杨树倒地时发出雄伟的"噼啪--咔嚓!"声,在遥远的天际回荡。买索木朱雀望着被砍倒的杨树,心里很难受,但他有着建立家业、脱贫致富的强烈愿望,他似乎减轻了肩头沉重的负担。
"一切会遂意顺心的。他暗暗思道,"买瘦羊料肥赚钱,买头毛驴打柴卖赚钱,一元一元地积攒……"
一切都准备就绪。五根大梁、十根檩子、五根柱子,整整齐齐搁在路旁。剥去树皮的白生生的木料,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洁白的大理石柱在闪光。眼下只等司马义砖匠开汽车来运走。
"来啦!"
"汽车开来啦!"
听到汽车由远而近的'嘟嘟嘟!"的鸣声,坐在木料上休息的邻居们,一个个蓦地站起来。但汽车不是从司马义砖匠家的方向开来,而是从去县城的公路上疾驶而来。
"不是一辆,还是二辆呀!"
"二辆汽车呀!"
从汽车里走出的人们,跟买索木朱雀和他的邻居们一一见面。他们共来了五人,不,加上河滩村支部书记哈迪尔牦牛共六人。除哈迪尔牦牛外,人人头上戴顶制服帽。一看制服帽,买索木朱雀的双腿瑟瑟发抖,脸色发白,他想笑笑,但面孔比哭的还寒碜。"你讲不讲?你讲不讲?我说你讲呀!"当年解决"闹社事件"时戴制服帽的人们的恐怖的恫吓威胁声,又响在他耳边;他们挥舞着大拳头猛击桌面的情景,一幕幕从他眼帘闪过。他悬心吊胆,腿杆猛烈颤抖。"你为什么要砍伐树!目的是什么?!……若他们这样问我,我咋回答呀?"
"怎么样呀,买索木大哥?您平安康泰吗?"一位脖颈肥硕、虎背熊腰的人,紧紧握住买索木朱雀门双手问候他,声音比直系亲属的还委婉温柔,
"你还是漂漂亮亮的嘛,丝毫没有变样嘛……"
买索木朱雀感到谔然,他压根没有料到戴制服帽的人说话也这样婉转和蔼。他抬头瞟了一眼那位干部戴的制服帽,私下说:"挺象没镶把儿的砍土馒呀!"这下子,他才有些放心。
"买索木大哥,你不认识阿局长吗?他,他就是阿局长呀I阿局长正在城里盖房子,少许短缺些木料,因此他特意亲自而来。也好,省得您跑路,您要感谢阿局长呀!"哈迪尔牦牛介绍了来人,也直截了当地讲了阿局长前来的目的。
阿局长松开买索木朱雀的手,一一打量打量木料,脸、卜浮漾出满意的光辉。是呀,木料笔直,没有结疤,称得上上好的木料。阿局长开腔道,
"少许有些潮湿,这也算不了什么。只要咱们商议个价钱,我就拉走,省得买索木大哥跑来跑去。'
"阿局长,看您把话说哪去啦!买索木大哥就不是那号子跟您讨价还价的人,这些木料还是我们给买索木大哥的哩。只要我们在,还可以给他嘛。如果木料中您的意,您尽管拉去好喽。"哈迪尔牦牛说。
"话虽这么说,不付钱是不行的,不符合原则嘛……"
"如果不付钱不行,我看干脆这样办:这原是五棵杨树,每棵作价八元。您就照原价付款,拉去吧。"
阿局长跟哈迪尔牦牛嘁嘁喳喳地议论了老一阵。还是阿局长的胸怀宽阔,说他给每棵杨树出十二元钱,并好说歹说地说眼了哈迪尔牦牛。最后阿局长说:
"无论如何,应该把砍伐工钱计算在内。吱,就这样吧,支部书记,咱们不能忘记仁义啊!"
哈迪尔牦牛尴尬地掏出钱塞到买索木朱雀手里。买索木朱雀嘴唇嗫嚅,昏昏懵懵地站地上,他不知作如何表示,也刁;知道说些什么,一言不发。他还能说什么哩?哈迪匀<牦牛是河滩村的主人,河滩村的一切,甚至这尔的妇女也都属千哈迪尔牦牛的,无人敢违抗他的话。买索木朱雀和邻居们都惧怕哈迪尔牦牛,怕他那象牦牛一样的硕大躯体,怕他那两只阴森森的牦牛眼睛,也怕戴制服帽的他的伙伴们。
满载木料的汽车"嘟嘟嘟!"呜叫着驶开了。买索木朱雀感到汽车的轮台仿佛从他的胸脯上碾过去一样,将他的五脏六腑和全部奢望都粉碎了,但他没吱一声。他的眼前昏昏暗暗,汽车驶开后飞扬起的尘埃,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的眼里什么也看不见。眼下,他梦寐以求的东西统统化为乌有,五棵杨树,四百元钱,绵羊、毛驴、车子,全部毁灭了。他的身子突然象受了寒似地颤颤抖抖,象有一只铁爪一样的手残酷地钳住他的喉咙。他猝然跌倒在厚厚的软土中……
又传来汽车"嘟嘟嘟!"的呜叫声,可是买索木朱雀并没有听见。他也没听到司马义砖匠声嘶力竭的骂声: "
哼,不讲人道的东西!呸--呸!强盗!我要去找县长……"他更没有看见砖匠怒怨的眼睛,没有看见皮芽孜地里象稻草人一般凝止不动的邻居们。他在软绵绵的黄土里陷得更深了……
赵世杰 译
▲▲▲
① 巴依:意为富翁。
② 拱北,伊斯兰教门宦教主的圆顶墓。礼拜
寺的圆顶屋,也叫"拱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