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喀什土陶匠

　　□文/沈苇  □图/资料片

　　80岁过后，艾则孜·买买提又变成了一个玩泥巴的儿童。

　　几年前，最疼爱的小儿子去世，他连哭三天，哭坏了眼睛。凭着记忆和感觉，他捏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十二生肖、骆驼、狮子、狐狸、企鹅，还有骑马武士、骆驼客、赶牛车的农夫、天安门和毛主席。他将它们和自己做的泥巴碗、泥巴盆等放在一起焙烧，从喀什阔孜其亚贝希巷那个简陋的土窑里，诞生了他天真烂漫的土陶作品。

　　无论是人物、建筑还是大量的动物，艾则孜·买买提的作品中有一颗天真的童心，稚拙，率性，有些夸张、变形，犹如杨柳青年画的雕塑再现，更像是一尊尊可爱的“儿童作品”。

　　他说做泥巴碗、泥巴盆是为了养活自己，捏小动物是休息、玩。我注意到他在捏小动物时微闭着眼睛，一边哼着歌，内心是很陶醉的。

　　在阔孜其亚贝希巷，他有一间店铺，出售自己的产品。店铺很小，只有两三个平方，小动物们拥挤在木架上，落满了灰尘，看上去像是一些出土文物，失去了陶釉的光泽。这里少有人光顾，有时来了游客，掏出相机狂拍一顿，然后扬长而去。

　　艾则孜·买买提出生在一个土陶世家，到他这一辈已是第6代了。小时候，阔孜其亚贝希巷一带及喀什城内有很多土陶匠人，会捏小动物的也有不少。而现在，土陶匠人只剩下不多的几个，会捏小动物的，找遍整个喀什城，也只有他一个了。

　　高台上的匠人

　　手艺的没落

　　艾则孜·买买提的土陶作坊在喀什东湖边的老城区，这个地方就是人们现在所说的“高台民居”。他和第6任妻子、32岁的热比古丽娅生活在一起。阔孜其亚贝希的意思是“高崖土陶”。这是一个占地80多亩的大土台，上面至今生活着600多户人家、4000多人。从东湖大桥上望过去，高台民居的大土墩犹如城市里一座突兀的孤岛，上面布满古老的砖土房子，像是随意放上去的，十分密集。

　　高台民居是在800多年前喀喇汗王朝时期形成的，位于王宫东大门外，是进城的人们落脚的郊外驿站，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座城外之城。但它更像一个棚屋区。当时喀喇汗王朝的手艺人大多集中在这里，由于土陶匠人居多，就留下了“高崖土陶”的地名。

　　据艾则孜·买买提回忆，他小时候，这里还有100多个土陶匠人，现在只剩下他和另外两家了。那时各种手艺人很多，有铁匠、首饰匠、木匠、帽子匠、裁缝、厨师、打馕师傅等。妇女们做的花帽和民族服装，是远近闻名的。腰带师傅的地位最高，当时一只土陶碗只卖7分钱，而一个腰带能卖到5毛钱。而现在，这些手艺人大多消失不见了。

　　这里是釉下土陶在中亚的发祥地之一。陶土就取自高台，尤其是高台底部的沉积胶泥，品质甚佳。在喀喇汗王朝时期，陶器已普遍采用陶轮生产，形成陶坯后刻划、粘接、戳印，然后施釉、绘画，进行二次焙烧。大多使用透明的铅釉，也使用不透明的暗釉（以碧釉为最佳）。陶器上的彩画，主要是几何图案、植物图案和阿拉伯文字，也有少量的动物造型，如飞鸟图案，并用“线”装饰。品种有缸、盘、碗、盆、壶、瓶、钵等多个系列，都是日常用品。

　　直到今天，包括艾则孜·买买提在内的3户土陶人家，仍延续了那个时代釉下彩陶的制作方法和工艺流程。不过，高台下的陶土越取越少，已危及建筑，被保护起来，不让取了。他们用的陶土取自喀什郊外河道里的沉积淤泥。

　　上个世纪“备战备荒”年代，高台下挖了防空洞，形成了一张纵横交错的地道网。高台下面其实是空的。我曾进入其中的一个防空洞，遇到内地来的三口之家住在里面，为一个水果商看管数十吨香蕉。防空洞内四季恒温，适宜储存香蕉等易腐水果。今天的高台民居，仔细一想，更像是“悬浮民居”。

　　手艺的没落

　　艾则孜·买买提说他的一生像一部电影，一幕幕都历历在目。

　　小时候家里穷，总吃不饱肚子，一天只能吃一顿饭，不是玉米馕就是高粱馕，很少吃到白面。当时阔孜其亚贝希有许多馕坑，他常围着它们转来转去，指望好心人赐予食物。对他来说，能吃饱肚子是最大的幸福了。

　　9岁时父亲去世，母亲改嫁，他就外出打工了。放过羊，卖过水，捡过柴火。夏天没鞋穿，冬天睡房顶。后来到一户陶匠家当学徒，主要是踩泥、打下手。他人聪明，看了一段时间就学会做陶了。常捏一些小动物，从小伙伴那里换些吃的东西。母亲看他有做陶的天赋，就在新家开了土陶作坊。他做土陶碗、土陶盆，能卖些钱，生活也好起来了。

　　解放后，喀什市成立手工艺联社，他和另外17位土陶匠人加入进来。1960年，他们烧制了一座一米多高的天安门城楼，作为国庆贺礼送往北京。这座天安门需四五个人才能搬动，是艾则孜·买买提参与制作的最大作品。国家为此奖励了手工艺联社3万元，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

　　文革后期手工艺联社解散，他闲在家里无事可做。后来在恰萨古巷开了家小百货店，一开就是近30年。十几年前得过喉癌，疏附县的一名军医为他取掉几根肋骨做了手术，把他给救了过来。他现在吃得很少，人瘦得像一根枯柴。

　　再次拾起老行当不过是几年前的事，是因为高台民居要搞旅游开发，对土陶制品有了一定需求。事实上，土陶制品在上个世纪80年代已基本退出喀什人的日常生活，取而代之的是细瓷以及金属制品、塑料制品和玻璃制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