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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麦盖提县的歌舞者 |
2007-12-31 17:07:16 |
66岁的玉山·亚亚一路上都有点迷迷糊糊。上飞机下飞机,一次又一次地倒腾,最后他们站在了陌生的伦敦大街上。 谁也听不懂他们的话,他们也听不懂别人的话的。“直直的去了,直直的又回来了。”玉山甚至不太清楚他们为什么会去伦敦。 新疆麦盖提县央塔克乡和伦敦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远了,这种远不仅仅是地理上的。 2005年7月7日伦敦地铁遭遇了恐怖分子的袭击。英国媒体说,这是二战以来,英国本土遭到的最大的攻击。一年之后伦敦在“学习保持微笑,继续生活”,在一系列的纪念活动中,伦敦举行来自11个国家以及英国本土的穆斯林音乐艺术节。 音乐艺术节的主题是“和平”。 7月2日到7月7日,大型的歌剧院,广场、公园,成千上万的观众。他们被安排连续表演了刀郎木卡姆。 但是当这些刀郎人闭着眼睛歌唱的时候,他们和这个纷乱的世界有多大的关系呢? 音乐“喂”大的琴师 时间拨向78年前,阿不吉力力·肉孜出生在新疆麦盖提县央塔克乡的一个农民家里,他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一种沉而闷如狂沙扑打窗户的声音,那是父亲弹奏的刀郎热瓦甫——粗粗的羊肠弦被拨动,扑打在生驴皮紧绷的发音器上,“嘭嘭”响声和父亲的歌声浸入了他的生命,父亲用刀郎人最古老的方式弹着琴唱着歌把他接到这个世界上来。 现在已经78岁的阿不吉力力还生活在他出生的央塔克乡,60多年来,他一直像父亲一样用琴声和歌声迎接着新生命的到来,只不过这些生命不仅仅是他的儿子、孙子,而是全乡的新出生的生命。他在一生做着农民的同时,还在做着歌者。 阿不吉力力出生后不久,母亲就去世了。在他的记忆里,没有母亲的样子,有的只是父亲抱着热瓦甫的形象。父亲每天晚上都会坐在他的床边,就着星光为他唱催眠曲。《巴希巴亚宛》是父亲经常为他唱的,他记得那旋律,自由的、散漫的散板。他也记得那些词,有的是父亲即兴编的,有的是流传已久的诗。 没有母亲的孩子像鸟儿折断了翅膀,没有木卡姆的人儿像小草一样枯黄。这是父亲一辈的刀郎人所相信的。在这个沙漠边缘的荒凉的地方,木卡姆可以驱赶孤独,木卡姆可以冲淡苦难,木卡姆可以带来快乐。刀郎人用乳汁喂养孩子的同时,还给他们音乐。阿不吉力力就这样在木卡姆的浸泡中长大。 阿不吉力力唱的木卡姆很多都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他一生没有进过学校,一生很少走出沙漠。现在这个信息连通世界的时代,深陷于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央塔克乡也只能看到一个频道的电视。但是父亲给了阿不吉力力一双神奇的耳朵,不管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只要他听过的音乐,他都能记住并且用刀郎人的乐器弹奏出来。音乐是世界上唯一不需要翻译的语言,阿不吉力力和这个世界联系的方式就是音乐。 在阿不吉力力的简陋的小院里,我们和他有了一次神奇的交流。他不会说汉语,我们不会说维语。他只用一双眼睛盯着我们,那眼睛亮亮的。他擦了手上的油漆,调了卡龙琴的音,突然那琴奏响了《义勇军进行曲》。琴音清脆,铮铮作响。大家都会心地笑了,琴音一转,奏出的是前南斯拉夫电影《桥》中的《啊老朋友再见》。 一手持木质拨子弹拨,一手持铜制揉弦器揉弦,那琴发出似古筝的激越的清音,又有低回的吟唱,在沙漠干燥的空气里,在安静的小院,仿佛有两个气质韵味不同的人在对谈低语。阿不吉力力开始唱刀郎木卡姆,他就这样牵着我们走进了刀郎木卡姆的世界。 父亲去世了,但父亲的琴和音乐留了下来,一直还在阿不吉力力的泥屋里活着,每当拨响琴弦的时候,就像是父亲在歌唱,那一个夹带着音乐的生命从来都没有离开,永远都不会逝去。阿不吉力力从父亲那里学会了刀郎木卡姆全部九套套曲,他从十多岁就可以在刀郎木卡姆的乐队里弹琴唱歌了。 那是一件神圣的事情。所有演唱者都跪在地上———无论是沙地,还是农家土院,还是富贵人家的地毯上,他们都一律跪着,艺高者排列在前,他们为新出生的生命而呼喊,为这个生命的长大成人而狂欢,为这个生命结婚生子而舞蹈,生命到来和逝去,生和死的一次次的重复,他们并不因为这种重复而懈怠和疲倦。 阿不吉力力从后排渐渐地坐到了前排,一张脸从稚嫩到饱经风霜。从父亲的木卡姆中他学到了人生所有的东西,木卡姆是所有刀郎人的学校。 “高山再雄伟,也有小路伴随,孤独者离开人世,也有孤独者为他悲伤” 诗、哲言、音乐、舞蹈,这些是人类高贵的东西,对于阿不吉力力来说就像空气、水、阳光和沙子,永远都在身边。 阿不吉力力在25岁的时候就成为了一名刀郎木卡姆的制琴师。刀郎木卡姆四种乐器自古都是刀郎人自己制作,其中的一件是卡龙。据说它是公元1259年从中亚传入新疆,中原地区称它为“72弦”琵琶。随着岁月的流逝卡龙在维吾尔音乐中逐渐退出,只保留在刀郎木卡姆里。但经过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社会变动,卡龙在刀郎木卡姆里也变得几乎没有人会制作,没有人会弹奏了。阿不吉力力用父亲留下的一只断了弦的旧琴复活了这种古老的乐器。 简单的刨子,钜子,上好的桑木经过弯曲烤制,加上他对音准天生敏感的耳朵,他让断了的传统又衔接了起来。在他的手里,卡龙又有了新的内容,他将羊肠弦改成了扬琴弦,卡龙的声音更加明亮。 去年阿不吉力力去了法国演出,他制作的卡龙琴住迷法国人,演出结束后他用的卡龙琴被以4000元的高价留在了法国。对他来说,这简直是天价,对于只有四间泥屋,16只羊,五亩耕地的他来说,做梦都不会梦到的。 歌之王者 央塔克乡被称为是刀郎木卡姆之乡,全乡能操琴能唱的艺人有200多,玉山·亚亚是木卡姆的灵魂。 没有人能够赶上他所爬到的音域的高度,没有人能像他一样挥洒自如地演唱,也没有人能唱出比他更多的诗词,在演唱的队伍中,他永远是坐在最中间的那一位。 在央塔克乡阿尔浪卡村他有54亩土地,8个孩子,23个孙子,3个重孙子。他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艾山,他有10个孩子和18个孙子。 “他嘛,5分钟的哥哥”当人们分不清一模一样的兄弟俩时,他就拍着哥哥肩膀一脸委屈,意思是哥哥只比他早出生5分钟。央塔克乡2.7万人,4700户,23个自然村,没有人不知道这兄弟俩,他们走到那里都会围着一堆一堆的人,人们都乐此不疲的事就是猜哪一个是哥哥,哪一个是弟弟。 他们在乡间名望并不只是他们是双胞胎的缘故,而是他们都是刀郎木卡姆艺人,他们走到那里,那里就会有快乐。 他说不清楚自己怎么那么会唱歌,玉山说他的父亲是一名刀郎艾捷克琴手,一个叔叔是刀郎热瓦甫琴手,在他的印象中,他家的院子常常会成为木卡姆的歌舞场,聚集很多人,挤在人缝中看热闹的他,10岁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会唱了。 刀郎人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从二三岁的孩子到七老八十的老汉,举手就跳,张嘴就唱不是稀奇的事。 但是唱成玉山这样,他就必须是一个真正的歌者和诗人。 刀郎木卡姆有九套套曲,那是先人留下的,它们的音乐有固定的格式,它们的唱词要求合辙押韵。玉山很为自己能够将九套套曲都唱下来而骄傲,对很多艺人来说这是个的考验。 刀郎木卡姆最迷人的地方是每套套曲的开头,那是一场“单人秀”,一个歌者以高音域的独唱领导整个木卡姆现场的人群进入歌舞状态。 长达一分钟时间的高音独唱让玉山的技艺显露无余:他闭上眼睛,仰头向天,将一股力量逼入胸中,让它无路可走,不得不从狭窄的喉头迸发,于是那声音就如裂云断帛一般冲向天际,所有的人都会被他的声音激得热血沸腾。此时,他是呼唤召集者,他是怂恿鼓动者,他是动员命令者,他是歌者之王。 刀郎木卡姆必须这样唱。所有的刀郎人都认为玉山能够爬到他们需要的声音高度的极限,能够唱出最狂野,最苍凉,最悠远的刀郎木卡姆。 “我发疯似地焦虑不安,我如同煮沸的水一般;你那么无情地折磨我,使我变成凋谢的花瓣。我是蓝天矫健的雄鹰,愿在你面前落魄失魂。” 这时的玉山神采飞扬。达甫鼓在他的手里舞蹈一般上下窜动,脸始终仰向天空,世界上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痴情地疯狂地歌唱。 玉山的脸是一张典型的被沙漠太阳染过的脸,黑红透亮布满皱纹;他的手骨节粗大而弯曲,每个指甲都因过度劳作而翻翘;他的全身满是沙土,衣服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当木卡姆激情消竭之后,他把达甫鼓往尿素口袋里一装,甩在自己的背上,歌者之王的神采瞬间退去,他又成为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年农民。 刀郎木卡姆对歌者之王的要求还不仅仅是可以将古人的歌词传唱下来,更要能够自己按照韵律即兴填词作诗。 所有的歌唱都不会提前准备,当卡龙琴发出了缠绵的揉弦,热瓦甫紧绷绷地作响,艾捷克琴的羊肠弦和马尾弓子吱吱呀呀地纠缠地时候,玉山必须“脑子里有灵光闪过”,他要根据不同的场合,唱出不同的情绪。 “我思恋着圆脸的姑娘,爱情燃烧着我的心房;我愿化作你手中的小鸟;含笑安息在你的胸膛。” 这一篇篇被传唱的歌儿,就连木卡姆的研究专家也弄不清哪一首是哪一位艺人填词首唱的,但他们相信,像玉山兄弟俩这样唱木卡姆的,都是诗人。 “快来吧,快来吧,今天有对情人结婚了,来看他们幸福的容颜吧,来跳麦西来甫吧。”在一场婚礼木卡姆结束后玉山向记者解释他所召唤的内容。 一个歌之王者可以组织和调动整个乡间,可以感染和教化乡民。这是刀郎木卡姆的神奇之处。 在这场婚礼上,玉山在乡间受到的尊重程度即可显示出来。 庭院里铺满了地毯,男宾的座席上面,正中坐着的,是三位大白胡子、戴白缠头穿白长袍的人,这是乡里有名望的宗教人士,他们将为新娘新郎念经主婚,是婚礼上不能缺少最受人尊敬的人物。宗教人士的右侧,端坐着新郎,他被安排在四五床摞在一起的褥子之上,坐得最高也最受宠。接下来说是玉山等十多位刀郎艺人。 一个乡的精神生活全摆在这里。 玉山的地位不仅因为他自己的才能,还因为他的家是公认的木卡姆之家。玉山的儿孙辈中有12个人能弹唱,一家人就可以组成一个木卡姆队,3个儿子还因为唱得好而被请到自治区木卡姆艺术团教艺术家们。 艾山最得意的一件事是女儿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外孙,两个小家伙取名用了两个外公的名字,大的叫艾山·吐迪,小的叫玉山·吐迪。他们现在已经能唱9套刀郎木卡姆套曲的第一套曲了。 不久的将来,央塔克乡是否又会出现一对双胞胎木卡姆艺人? 用一生来跳舞 艾买尔·乌斯曼就是为刀郎舞而生的。在麦盖提县,艾买尔可是个大人物,在这样一个边远的地方,有谁能见过毛主席,而且还被接见过三次?没有!有谁能跳舞跳回来8个老婆?没有! 艾买尔是央塔克乡的农民的孩子,当年全新疆选拔参加全国少数民族汇演,他作为维吾尔的代表被选中。 “在人民大会堂的舞台上,我和一位维吾尔族的女演员跳,她转啊转,长长的辫子甩起来,一下套住了我的脖子,台下的毛主席、贺龙都笑了,下一次在天安门城楼上,毛主席一下就认出了我,说,你是新疆的小伙子。”艾买尔说起这一段来非常骄傲。 跳舞,从小跳到老,用一辈子快乐地跳舞,艾买尔·乌斯曼只是刀郎人的一个代表而已。 艾买尔说他跳的舞是刀郎舞的真传。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在舞蹈的人群中发现了一个大胡子高个的老人,“当时他85岁了,他一跳舞,所有的女人都盯着看,有风度的很!” “酷!”艾买尔也会用这个词。他被老人迷住了,每当有老人的刀郎舞会,他都会跑去看。 “我白天上学,晚上就帮大胡子老人抱鞋子,想办法接近他。” 木卡姆舞会是刀郎人的一种社交方式,男人女人在舞会上对舞,眉目传情彼此有了心意,就让父母去对方家里提亲,刀郎人的婚姻很多都是这样成就的。刀郎人都天生豁达、乐观,他们举止幽默,语言诙谐,很多人在一场场的木卡姆中遭遇了一段段的风流艳史。 艾买尔和老者学习了近十多年的舞蹈,于是他便成为舞者当中最吸引眼球的人物。年轻的时候他身材高大挺拔,性格上又不肯服输,每当舞蹈进入高潮,节奏越来越快的时候,艾买尔旋转得最快,坚持的时间最长,最后舞场上的人都败下阵去,他就成了胜利的“乌斯达”(能人)。 今年已经67岁的他还是麦盖提县最快乐的舞蹈者,是木卡姆表演现场最吸引妇女眼光的人物。当记者询问他曾经有多少艳遇的时候,他一开始还有点羞涩,后来爽朗地告诉记者他一生结了8次婚。最后这一任妻子,是在他40多岁时相遇的,比他小20岁,也是一名木卡姆舞蹈的好手。 木卡姆给了艾买尔最快乐的人生。所有的烦恼只要跳起舞来都可以成为过去。 穿长袍子的男人,穿艾得莱斯绸的女人,在刀郎木卡姆的呼唤下翩翩起舞。先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漫不经心地舞动,接着男女交叉对舞,当男女擦肩而过时,双肩似碰非碰,目光若即若离。然后是男女围成一个大圆圈旋转,乐声越来越紧张,圆圈越缩越小,旋转越来越快,不停的有人坚持不住而退出舞蹈,坚持到最后的又往往是白胡子的老者。舞不停乐不停,乐不停舞不停。 各路专家都想破解刀郎舞所包涵的远古信息,人们为什么要这样舞蹈?是宗教?是祭祀?是狩猎?没有答案。 在艾买尔看来,意义简单不过。“男人要像狼盯住猎物一样,眼睛始终不离同舞的女人,心中想着美好,一定要得到她。每一个动作都要展现男人的刚健,像骏马和雄鹰一样。”“女人要聪明而又羞涩,柔美而又机灵。”他说,这就是生命本来的样子。 艾买尔最喜欢的舞蹈动作是在舞动中将长袍子一角甩起来,似乎要扑住同舞的女人,而女人则从他的衣服下机敏地闪过,细腰如柳,长裙如风。“古老的刀郎舞是优雅。”他说。 艾买尔现在被邀请到麦盖提县职业中等专业学校去教那里的孩子们跳舞。麦盖提县在全县选拔了50名农民家的孩子,办了一个木卡姆传承班,16岁的男孩艾尼瓦尔·艾山和17岁的女孩玛丽娅姆·亚森是传承班上最出色的孩子,经过一年多的学习,他们已经能唱全部九套木卡姆中的7套,刀郎舞也跳得让艾买尔非常满意。 |